無數的人產生的無數聲音,在此交織而過。
揮手離去的男子,以及哭著送別的孩子們。
額頭相貼,久久不願分開的情侶。
催促著老伴,邊發牢騷邊拉著行李箱的老者。
接受眾人的鼓勵,神采飛揚地穿過登機門的年輕人。
以及從天花板附近的擴音器中,放送出來的地名、時刻、航空公司和班機名稱。
這裡是無數的人們來往穿梭、無數的聲音交織而過的交通要衝,機場大廳。
「兩點……嗎。」
在這個比平時更加喧鬧的場所,一位女性正默默地自言自言。
即使身處人群之中,也非常引人注目的豔麗長髮。嬌小的臉蛋上,細長的眼眸和薄薄的嘴唇取得了絕妙的平衡,充分展現了東方人的美麗。高佻的身材、腰身緊實卻有著豐滿的胸部,如同模特兒般的體型。
而這副優美軀體的主人,正用著體育課般的坐姿,十分不自在地將身體蜷縮在椅子上。難看的姿態,不斷向四周散發著讓人難以親近的孤高氛圍。
……這位年輕卻毫無幹勁、美麗但充滿蹩扭的女性,名字是冬馬かずさ。
雖說看起來是這副樣子,她仍然是被數千萬人所認識,聞名世界的的鋼琴家。
「話說回來,聖誕節啊……」
かずさ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掃過機場內的顯示螢幕和行李之類,想起了現在的季節,以及機場會如此擁擠的理由。
已經是冬天了。
現在身處其中的,是冬季的機場。
對冬馬かずさ來說,機場是充滿許多回憶的地方。
決裂、感情的碰撞、離別、歸國,以及新的旅程。
捨棄過、凋零過、而後滿溢而出、再度復燃……
數不清的深切回憶沉睡在成田,那個位於日本的機場。
而這裡是……
『Dürfte ich mich neben Sie setzen?(請問隔壁的位子有人坐嗎?)』
『Wie? Ähm ... Ja bitte.(咦?啊……請坐。)』
中年婦女問話時用的語言,和かずさ下意識的回應,都不是在當時的那個空間飄盪的日本語。
要說原因的話,這裡是維也納國際機場。也就是冬馬かずさ--應該說舊姓冬馬的かずさ,現在的故鄉。
已不再是WHITE ALBUM的季節
『十二點要到機場,我事情談完了就過去。』
兩次、三次,早上醒來時從手機收到的簡訊,已經記不清看過幾次了。總之再看一遍。
不光是簡訊,昨晚睡覺時有如睡前故事般被再三提醒的集合時間,かずさ難得地確實遵守了。
時間剛過兩點,她已經無所事事地在這個機場虛度了兩個小時。
聽說班機的起飛時間是三點左右。
差不多是不準備撘機手續就有點危險的時間了吧。
但是……
「真是的,什麼時候才能吃午餐啊。」
かずさ邊用完全感覺不到危機感的口氣抱怨,邊從行李的袋子裡拿出第五個巧克力派放進嘴裡。
雖然嘴裡不斷像這樣發著牢騷,但是かずさ一點生氣或焦急的感覺都沒有。
對早已習慣懶懶散散地讓人打點一切的かずさ來說,時間並非有限。
什麼都不能做地默默等待(特定的)某人,這曾經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。但現在不一樣。
對於等待這回事,早就習慣了。
曾經為了一個吻,等了超過五小時。
曾經為了讓感情實現,等了超過五年。
只要想起那段既甜美又痛苦、為愛而狂的日子,必定能迎來終點的等待,一點都稱不上辛苦。
『會談延長了,再等一下。絕對會趕上飛機!』
「叫別人提早到自己卻遲到那麼久……真不配當個社會人啊。」
看完終於傳來的第二封簡訊,かずさ乾脆地把手機關上,將簡短的訊息內容在腦中反覆回味。
基本上,かずさ是不回簡訊的。
應該說連簡訊都不打。
一方面是因為天生如此,又被周圍的人寵壞了,產生的麻煩個性。
但比起這點,更重要的是建立在日本的傳統美德之上,『不可浪費』的精神使然。
……畢竟非聯絡不可的時候,總不可能完全不聽對方的聲音就結束吧。
每次講電話時總是這樣。先盡情發洩一番,被大量的反論和說教反擊以後惱羞成怒掛電話,隨即後悔想回播,但是對方卻先一步打回來了。然後帶著高興的心情再聽一次漫長的說教,最後勉勉強強道個歉,電話切斷以後忍不住偷笑,四周沒人的時候甚至還會大笑出聲。
和已經一起生活好幾年的人之間,"戀人的打情罵俏",總是讓かずさ無法自拔。
『攔到計乘車了,再十五分鐘到,』
「想得太美啦,笨~蛋。」
距離上一封簡訊大概十分鐘。
稍微吐嘈了一下簡短的簡訊內容,かずさ懶懶散散地隨意看向機場的天花板,在腦海裡想像對方一面急急忙忙催促計乘車司機,一面打簡訊的模樣。
不讀雜誌、不用手機聽音樂、也不看電影打發時間。
為了打發時間而將腦海中的"他"趕出去,這種事情太蠢了。怎麼可能這麼做。
不論是心還是身體,都只染上一個人的身影,這樣奢侈的事情她是絕對不會放手的。
手指在鍵盤上跳動的時候,かずさ想像的翅膀無遠弗屆;但除此之外,卻又狹小無比。
『啊對了,妳先搭上飛機吧。我馬上就會跟上去。』
「才不要。」
看了持續寄來的追加簡訊,かずさ……果然還是一動也不動。
把應該很重要的簡訊和交待事項,大大方方地無視了。
機場的時鐘顯示,離搭機時間只剩短短的三十分鐘。
差不多到極限了。
如果かずさ一直像這樣不去辦理手續,絕對趕不上飛機。
但是……
※※※
「……妳怎麼會在這裡啊,かずさ。」
「這個喔,都是因為你沒趕上啦,春希。」
下午三點。
既不是登機門也不是機艙內,而是和剛剛一樣的機場大廳。
一直靠簡訊聯絡的兩人好不容易見到面時,他們應該要搭的飛機,早已張開雙翼朝天空飛去了。
「我有叫妳一個人先上機吧……」
「沒這回事,你只說絕對會跟上來。」
在持續用體育座姿態縮在椅子上的かずさ面前,站著的是穿著大衣,和往常一樣露出困擾表情的青年,北原春希。
和現在的かずさ使用同一個姓氏,她的經紀人兼企畫人。
「我的話馬上會追上去啊。」
「我才不信。你看,兩年前在紐約的時候,我就是聽信你的話一個人先到了當地,結果好不容易會合的時候,已經是開演前三十分鐘了吧?」
「這麼久以前的事真虧妳能記得啊……」
雖然是自己沒守住和かずさ的約定而遲到,但他並沒有為止感到抱歉,反而是像哄小孩般、半認真半敷衍地應答。
「那個時候很慘耶。因為你不在的關係沒辦法出門吃飯,連續三天三夜都用客房服務來解決,我覺得都快膩死了」
「給我出門去啊。至少英語妳會說吧……」
相對地かずさ這邊,雖然明白在出國前夕,春希會忙成這樣完全是為了自己,還是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他身上,盡情地鬧脾氣。
「總之就是這樣。這次的事情全部都是春希不好,我一點錯都沒有。」
「不,所以我說……算了。」
因為兩個人都很清楚。
對方絕對不會真的對自己生氣。
然後自己也絕對會馬上原諒對方吧。
※※※
「總之,兩小時後的班機有兩個候補位……不過要轉機三次。」
「位子沒有分開吧?」
「嘛,姑且是連在一起的位置……但是這是經濟艙喔。」
「是喔。這樣正好。」
「哪裡好啊……」
因為買到頭等艙的話,和鄰座間的距離就太遠了,要一直握著手有點困難呢。
「多餘的花費不節制點不行。我們的經濟狀況也很嚴峻吧。」
……像這種理由,就算已經露饀了,也絕對不能由自己的嘴裡說出來。
「所以說至少像剛剛那樣,妳一個人先撘上飛機也好啊。」
不知何時隔壁的椅子空了,終於春希也坐了下來。
等待許久的かずさ,馬上把身體傾斜過去,將體重整個倚在春希身上。
春希也理所當然地承受這股重量,將肩膀空出來,讓かずさ可以輕鬆靠著頭。
「這樣啊,還要等兩小時嗎?」
「光是還有今天的機位,就算是很好運啦。」
「啊啊,說得對……今天的我真是幸運啊。」
「遲到的事我道歉,所以別再用這種方式講話了啦。」
「你還是一如往常小器的傢伙啊。」
既不是說氣話也不是別的原因,かずさ是真心感受到今天的幸運。
邊想著春希的事邊等待兩個小時。
然後是和春希一起等待兩個小時。
比這還要幸福的時間,在這世上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吧。
「對了春希,告訴你一件好事。今天是聖誕夜喔。」
「這種事我還是知道啦。」
「但你還是一早就工作個沒完……你真的是歐洲人嗎?」
「因為你明明是個歐洲人,卻連聖誕節以外的日子也沒在工作啊。」
「難得的聖誕夜要一直待在飛機上啊。這樣越過換日線的瞬間,聖誕節就結束啦。」
「高興吧,這樣一來飛機上的餐點就是聖誕特餐了。」
「欸,我的雞肉可以和你換蛋糕嗎?」
兩人間交談著的,不論是從旁人的角度,或是自身客觀來看,都真的只是些無聊至極,毫無內容的對話。
「話說,在討論飛機上的餐點之前,現在要不要吃點什麼?」
「還好,我不會餓。」
「我可是餓了……早上到現在什麼都還沒吃過。」
「早餐要好好吃啊,大腦運作能力會下降的。」
「我可不覺得這是幾年來從沒作過早餐的人說的話啊。」
「幾年前有某人和我說『別再作早餐了』,我只是忠實遵守而已。」
「你都沒有一點想要讓那人改觀旳想法嗎?」
「其實做料理簡單得很。不過我的手指可是重要的工作道具,不能用在不必要的地方。」
「這樣講的話我就無話可說啦。」
「我的手指只會用來彈鋼琴,還有在你的背上留下抓痕。」
「你啊,不知道那很痛嗎……」
會話時的表情既和緩又自在,一點緊張、嚴肅的感覺都沒有。
「那麼餓的話,要吃我的巧克力派嗎?」
「得救啦,我真的是餓翻了。」
「……真的要吃?真是個任性的傢伙啊。」
「給我等等。直到剛剛為止的對話內容妳已經忘記了?」
「可是只剩一個了耶……」
「就沒有兩個人和睦地分著吃掉,這種值得稱讚的想法嗎?」
「吶春希,你想像一下。喜歡的餅乾或點心之類,一口氣吃掉最後一個的想像訓練應該有做過吧?」
「才沒做過。」
「這時候如果突然被別人說『只吃半個忍耐一下吧』,你會怎麼想?」
「是我的話,如果對方有需要,毫不猶豫就會給他吧。」
「才不要……為什麼明明是最後一個了,還只能吃一半啊?我才不會認同這種不講理的世界呢。」
「我覺得不講理的是妳這一連串論點……」
「說什麼都不給你。有意見的話,你去賣店買點東西回來就好啦」
「知道了啦……我去買個東西就回來。」
「啊,另外這種巧克力派再幫我買五個。」
「……妳這個人喔。」
沒錯,表情上一點緊張或嚴肅的感覺都沒有……
兩人在這個國家,度過的是和緩而幸福的日子。既平凡又喧鬧,反覆度過的每一天,比起任何語言更能說明這點。
※※※
「我說かずさ」
「嗯?」
在這之後,兩個人還是一直並肩坐在機場大廳裡,邊吃著漢堡邊閒聊,看著持續升空的飛機打發時間。
當擴音器裡,終於傳出了他們的班機名稱的時候。
「你會緊張嗎?」
「不會啊。」
春希用和到剛剛為止不同的語氣,小聲問著。
但かずさ仍然是用一貫的、完全感受不到嚴肅的口氣輕鬆回應。
「這次的旅行,不是演奏會也不是取材耶。完全和工作無關,可以盡情享受了。」
「這樣說也是沒錯啦……」
「那你會緊張嗎,春希?」
「該怎麼說好呢……」
即使對著かずさ一貫的態度,春希的態度果然還是和之前不同。
雙方都不會看場合講話這點,自那個時候以來從沒變過。
「畢竟是沒想過要再回去的地方……說真的,我不曉得要用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。」
是的,自那時以來,沒有改變過。
自從放棄了看場合行事、放棄了社會的調和性、選擇了甜美的地獄的數年前。
捨棄了所愛的人。
捨棄了愛自己的人。
捨棄了自己出生的國家。
自從幾年前,決心只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以來。
「要用什麼心情來面對什麼的,這還用說嗎?」
「我該怎麼做才好?」
「泥~發誓會~用遠埃著~冬馬~かずさ~馬?」
「欸?」
「即使面對說著這種奇怪日本語的牧師,也要能夠不笑場地回答,你就以這為目標盡情地緊張吧。」
「……噗,嗤……」
破壞了周遭的一切。
讓許多人陷入了不幸。
連自己也弄得遍體鱗傷。
做到這程度才好不容易擁有的、小小的日常。
……用世界上的一切去交換都綽綽有餘的,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日常。
「你啊,現在就笑出來要怎麼辦啊?正式來的時候真的會很慘喔?」
「哈、哈哈……不過,真的要搞這套嗎?」
「至少禮拜堂已經找好了,媽媽說的。」
而應該已經被他們捨棄掉的世界,再度帶給他們的,是在這微不足道之上,更加平穩安詳的日常。
傷害了世界。
然而卻被自行復甦的世界所拯救。
接受了無法報答的恩惠。
因為怎樣都無能為力,所以對於報恩這件事也放棄了。
「呼呼……不行我絕對會笑出來。會放聲大笑吧。」
「你這傢伙……如果真的笑出來我會踢飛你喔?」
「怎麼了かずさ,妳是認真的?」
「不行嗎?」
「『早就已經入籍了,事到如今才要舉辦儀式什麼的只是徒增麻煩』,不是一直這樣強烈反對嗎?」
「就……就算是這樣,可是這是媽媽的希望。」
「嘿~」
「你不想幫我們兩人的母親,實現這個小小的願望嗎?你是那麼無情的人嗎?」
「嗯哼~」
「……怎樣啦。從剛剛開始一直都是這種別有含義的回應。」
「不是……妳看起來一點討厭的感覺都沒有嘛。」
「你不喜歡嗎……和我舉行結婚典禮」
「男人對於這種無聊的問題,可是有回答『誰知道啊』的權利喔。」
「欸~男人真是一種麻煩的生物啊~」
「說起來妳才是,今天為什麼會那麼坦率啊?這裡可不是床上喔?」
「春希你……最近講話越來越直接了」
「我啊,一輩子都非得和徹底的享樂主義者在一起不可了。」
對北原春希和北原かずさ來說,機場是充滿許多回憶的地方。
決裂、感情的碰撞、離別、歸國,以及新的旅程。
捨棄過、凋零過、而後滿溢而出、再度復燃……
數不清的深切回憶沉睡在成田,那個位於日本的機場。
而事隔多年的今天,兩人將再度前往此地。
前往成田機場。
再一次、踏上日本的土地。
回到那個既強大又溫柔,還稍微有點好管閒事的世界。
為了在大家的面前,立下兩人將永遠相守的誓約。
不論何時、不論何地、不論幾次。
「好了,差不多登機門也空出來了,走吧」
「媽媽的身體狀況不知道怎樣。」
「總之現在已經出院,回到家裡了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那這次會過來我們這嗎?」
「本人倒是說『不想再離開日本了』。」
「還是和家人住在一起比較好吧。一定的吧。」
「由妳嘴裡說出這種話還真是……」
冬季,已不再是WHITE ALBUM的季節。
雪既不是眼淚的結晶,也不是悲傷的水滴。
「走吧春希!去日本!」
「啊啊……我們的故鄉,回去吧。」
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,還是毫不厭倦地將手臂挽在一起。
兩人互相依偎著,往登機門的方向走去。
(Fin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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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著:丸戸史明
原文刊載於小說 <WHITE ALBUM2雪が紡ぐ旋律 6> 卷末短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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